卡蘿‧羅森斯坦(Carol Rosenstein)看著他的丈夫厄文(Irwin)一點一滴地離開。他曾經是個傑出的律師,喜愛百老匯音樂劇,周遊各國。可是在2006年被診斷出患有帕金森氏症後,他逐漸失智,慢慢地,一切都改變了。他走路的方式變成拖著走。眼睛的神采變成空洞的凝視。他的心情變差。雪上加霜的是,他所服用的藥物造成幻覺及暴怒。溝通變得益發困難,卡蘿感到兩人愈來愈遙遠。
然後2014年發生了一件事。從小鋼琴就彈得很好的厄文坐在鋼琴前,開始演奏。當他的手指彈奏出一首又一首美國經典歌曲,像是〈帶我去月球〉(Fly Me to the Moon)、〈美好世界〉(What a Wonderful World) 、〈思想起〉(Try to Remember),卡蘿看到他的儀態直挺起來。雙眼再度出現光采。她以前認識的丈夫回來了,一點一點,即使只是短暫而已。她說:「我可以看到這個人復活,開始與他的周圍環境重新連結,就像我給他吃了藥。」
困惑不已的她打電話給他的神經科醫師,詢問所發生的事。「他說:『卡蘿,妳見證了音樂的力量,改變了大腦的化學作用。』」
這句話之後不僅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也改變了無數其他人的人生。
結果顯示,音樂是心靈的良藥。
撰文:Kate Silver
照片提供:Carol Rosenstein
雖然很想為音樂為何引起我們深處共鳴找一個神奇的理由,但這根本沒有必要。對於康賽塔‧托梅諾(Concetta Tomaino)等人來說,這些影響可以用科學及邏輯來解釋── 即使還有許多有待發掘。她笑著說:「我認為我很久以前就走過那個覺得很神奇、神祕的階段。」托梅諾是這個領域的開路先鋒之一;她鑽研音樂如何影響神經各層面的功能已經超過40年。對她來說,音樂對心靈及身體的影響證明我們人類的組成有很大部分是以節奏、共鳴,及覺察為基礎,這三者建構我們是誰的基底。她說:「這世界的每個事物都是某種震動。音樂是我們的延伸,這就是音樂為何能幫助我們接觸到那些因為疾病或腦部創傷而失去連結的人。」
托梅諾擔任音樂治療師數十年,在相關文獻大量出現之前她便已經在進行有關音樂及大腦的實證研究。1980年,她開始在紐約市布朗區的貝斯‧亞伯拉罕醫院(Beth Abraham Hospital),及現在的貝斯‧亞伯拉罕中心(Beth Abraham Center)工作,在那裡她認識了諮商神經學家奧立佛‧薩克斯(Oliver Sacks)。當時薩克斯已經出版《睡人》(Awakenings),這是一本關於封凍在昏睡狀態的強直性昏厥症病患的自傳(後來改編為電影),描述他如何以一種新藥搭配音樂「喚醒」他們。
就像托梅諾一樣,薩克斯對於音樂對病患的可能影響非常感興趣。1995年,他們兩人共同創立「音樂及神經功能學院」(Institute for Music and Neurologic Function,托梅諾目前仍擔任執行長),來深入瞭解音樂如何協助有神經問題的人,改善他們的行動及記憶。
薩克斯是一個撰寫許多書籍── 包括探索音樂影響力的《腦袋裝了2,000齣歌劇的人》(Musicophilia)── 來探討病患神經體驗的傳奇人物,已於2015年辭世。他關於這個主題的言論,像他1991年在美國參議院老化特別委員會中所說的,在今日依然引人深省,依然動聽:「雖然神經系統有時候被比喻成電腦,我卻認為它比較像是一個管絃樂團或是一首交響樂。我認為我們裡裡外外都是音樂,從我們神經細胞裡最低層次的韻律,到最高層次都是。各種神經疾病都是這種內在的音樂性受損,而這些都可以透過音樂的治癒力來徹底改變。」
音樂就是能夠鑽進大腦,無論是你忘不了的一段旋律或是引人共鳴的歌曲。因為一些廣告洗腦神曲,我們許多人都知道哪一家保險公司「最挺你」,也知道「人人都愛莎拉‧李可頌」。因為附加在某些音樂的感覺,我們人生電影的原聲帶會引起更深層的共鳴。或許你把一首碧昂絲(Beyonce)的歌與你的初戀聯想在一起,或是把史提夫‧汪達(Steve Wonder)與你的婚禮日綁在一塊。或許你的祖母與你聽著肯尼‧羅傑斯(Kenny Rogers)翩翩起舞,或你的母親喜歡唱艾瑞莎‧弗蘭克林(Aretha Franklin)的歌。那些歌曲不只是短暫的記憶。它們與你自傳裡充滿濃烈情緒的時刻及體驗連結在一起。它們不只是儲存在大腦的某個區域。托梅諾說,它們深植在大腦處理程序的基本機制中。換句話說,我們真正深愛的音樂成為我們是誰的一部分。
因此,即使在半世紀之後,當我們聽到那些古老、意義深遠的曲子,它們都會刺激大腦各種區域及網路── 包括相對未受到失智這類疾病損害的各個區域── 那些長遠的記憶就會再度浮現。那就是為何有記憶受損的人可能想不起自己女兒的名字卻可能記得她最喜愛的搖籃曲的全部歌詞。托梅諾說:「那是從情緒汲取,是從感覺汲取,從人與人之間的連結汲取,從一個日期或時間或人生的某個時期汲取── 汲取出過往的事物。」音樂當作線索,哄騙大腦填補空白處。
卡蘿‧羅森斯坦在打電話給神經科醫師後開始這麼想:如果音樂可以幫助她丈夫找回自我── 即使只是很短暫── 那對別人可以產生什麼作用?卡蘿是洛杉磯西木村(Westwood Village)扶輪社社員,現年70幾歲依然幹勁十足,有劇場表演的天分。她退休前是一位脊骨按摩治療師暨營養學家,有心理學碩士學位,對身心連結關係有濃厚的興趣。她拿起她的名片簿,把厄文的故事轉述給洛杉磯的朋友聽,邀請其他「有志一同」的人到一所私立學校的製播室,共度一個音樂之夜。
因為附加在某些音樂的感覺,我們人生電影的原聲帶會引起
更深層的共鳴。或許你把一首碧昂絲的歌與你的初戀聯想
在一起,或是把史提夫‧汪達與你的婚禮日綁在一塊。
約有30個人出席。在多數人開始閒聊時,厄文和其他三位同樣有神經問題的男性卻直直往不同的樂器走去。一位有帕金森氏症的男性坐在鼓的前方。另一個有阿茲海默症的在鋼琴前坐下來。另一位已經無法言語的男子從外套胸口的口袋拿出一支口琴。厄文被薩克斯風吸引過去,他在大學樂團曾演奏過這項樂器。他們都不交談,也沒有必要交談。當他們開始演奏,音樂成為他們共同的語言。
卡蘿回憶說:「這四個陌生人成為沙坑玩伴。只是他們不是拿桶子、耙子、鏟子而是拿樂器,這是他們的第二個童年。他們找到彼此,他們用音樂,他們建立關係。」
卡蘿渴望讓這四人組的能量能夠延續下去,因此她組了一個樂團名為「失智五號團」(The 5th Dementia),並成立一個名為「音樂修補心靈」(Music Mends Mind)的非營利組織。該樂團的「核心四人組」擴增為20餘人,定期在布蘭特伍德長老教會(Brentwood Presbyterian Church)聚會。地方然後全國性的媒體都聽聞此事,在2015年時,關於失智五號團的報導在美國公共電視台的NewsHour節目中播出。
65歲的瓦修島(Vashon Island)扶輪社社員艾咪‧哈金斯(Amy Huggins)看到這個節目。健康務實、天生灰髮的哈金斯是她夫婿亞倫(Alan)堅定不失溫和的代言人,後者在59歲時被診斷出罹患早期認知功能障礙。當她看到這段節目,她思考亞倫對音樂的熱愛,每年聖誕節他都會為她及女兒製作CD。在電視上,她看著厄文‧羅森斯坦談論音樂如何讓他的人生重新產生意義。他說:「我有個目的,我不確定目的是什麼。只是擁有值得做的事情可做這點很重要。」她知道自己必須與厄文及卡蘿碰面。
哈金斯訂了兩張飛往洛杉磯的機票,好讓她及亞倫親眼看到失智五號團運作的方式。她所看到的讓她燃起希望。身為微生物學家的亞倫因為無法理解自己的大腦發生什麼事而備感沮喪。在那座教堂裡,他看到跟他一樣的人。有些人已經無法言語,可是他們仍然能夠表達自我,在音樂中找到喜悅。而艾咪與跟她一樣是照護者的人交談,後者分享音樂如何振作他們親愛的人。她說:「我獲得這個非常清楚的訊息── 這就是你必須做的事。」
哈金斯回到華盛頓後,要求她的扶輪社讓「音樂修補心靈」成為服務計畫。2015年9月,75個人參加開訓,一個名為「島嶼搖滾樂手」(Island Rockers)的新樂團誕生。
亞倫在2016年辭世,哈金斯陷入自我封閉。過了一段時間,是「音樂修補心靈」讓她重新走出來。她說:「我瞭解到音樂修補心靈是前進的力量。因為它幫助過亞倫,它也可以幫助其他人。」她成為這個非營利組織的大使,前往附近的各扶輪社,談論「音樂修補心靈」可以為患有失智、帕金森氏症、中風,及創傷後症候群的人做些什麼。許多扶輪社因此也成立自己的樂團。
身為微生物學家的亞倫因為無法理解自己的大腦發生什麼事而
備感沮喪。在那座教堂裡,他看到跟他一樣的人。有些人已經
無法言語,可是他們仍然能夠表達自我,在音樂中找到喜悅。
哈金斯也與卡蘿‧羅森斯坦一起參加扶輪年會,並於會中與阿茲海默症/失智扶輪行動團體以及國際扶輪音樂家聯誼會締結正式合作關係。音樂修補心靈自2014年草創至今,已經在全球擴展到20多個樂團,許多都與扶輪社有連結。(大多數的樂團現在因為疫情關係都辦理由音樂治療師帶領的網路集會。)2018年,美國有線新聞網(CNN)提名卡蘿為該年度的CNN英雄之一。
7950地區(羅德島及麻薩諸塞州部分)前總監,同時也是阿茲海默症/失智扶輪行動團體創辦人暨前任主委的大衛‧克里夫頓(David Clifton)表示,「音樂修補心靈」把希望帶給最需要的人。克里夫頓說:「這是我們需要推廣到全世界的事。它確實恢復了生命的節奏,成為人們溝通的方式。」
卡蘿‧羅森斯坦看到越來越多強化音樂力量的景像:記不得自己姓名的人哼唱著法蘭克‧辛納屈(Frank Sinatra)的歌;幾乎不講話的男性及女性彈奏著樂器;長者推開助行器翩翩起舞。拜某些學者之賜,她也對背後的科學瞭解更多,例如多倫多大學的音樂及神經學教授麥可‧索特(Michael Thaut),他目前在音樂修補心靈擔任顧問。索特一直在研究音樂如何影響阿茲海默症患者,希望能夠找到改善他們生活的方式。他說科學家不確定造成阿茲海默症的原因── 這是最常見的失智類型──雖然藥物可以治療某些症狀,卻無法治癒。當一個人罹患阿茲海默症,大腦中的蛋白質無法正常運作,便會造成腦細胞死亡。阿茲海默症初期的患者可能會忘記字詞或重複問題。到最後的階段,他們可能會產生幻覺,甚至連最基本的事── 像進食或走路── 都忘記怎麼做。根據美國疾病防制中心統計,有多達580萬名美國人患有阿茲海默症。到了2060年,這個數字可能增加至近3倍。
在2021年刊登於《阿茲海默症期刊》(Journal of Alzheimer's Disease)的一篇研究,索特與其他研究員檢視一個患有輕度認知障礙或早期阿茲海默症的人每天聆聽他們最喜愛的曲目持續3個星期,大腦會產生什麼變化。在研究的開始及結束時,14位參加者都進行腦部超音波及進行與記憶相關的神經心理學測驗。
令索特驚訝的是,在試驗結束時,參加者在記憶方面展現小幅度但具統計學意義的進展── 這對阿茲海默症或任何失智症患者算是極度不尋常的事。詳細檢視腦部超音波顯示可見的改變。最值得注意的是,索特看到大腦不同區域產生可測量的新連結── 這可以說是真正改變大腦塑性、並改善傳達訊息功能的高速公路。索特說這項研究顯示雖然音樂絕對無法治癒阿茲海默症,卻是一劑「認知加強針」。
可是並非所有的音樂都有同樣的效果。在2020年發表的另一項研究裡,索特與他的同事比較參與者聆聽兩種不同類型音樂── 至少25年以前的音樂以及他們沒聽過的音樂── 大腦啟動的情形。他們發現不同類型的音樂啟動了大腦不同的區域。聽新音樂時,腦部活動似乎侷限在主要聽覺處理,而非深層處理。可是熟悉的音樂以深入大腦的方式,刺激更多區域,刺激也更明顯。那些區域與情緒、認知、及人生記憶有關,受到初期阿茲海默症影響甚微。索特說:「這或許是有些音樂記憶會被保留的原因之一,因為它們記錄在分布廣泛的區域。因此與音樂記憶有關聯的區域有部分被保留的機會就比較高。」
雖然原因到底是什麼還不太清楚,索特說情緒與記憶密切相關,記憶的網絡可能與情緒「節點」連結。他將此描述成一種古典制約:你聽到一首過去對你很重要的歌曲,你自動想到與這首歌連結的某段時光或某個活動。當你更常聽那首歌,就像是讓大腦做認知運動。索特說:「當你經常驅動這些網絡,你就讓它們做運動,然後這些網絡內的連結度就會再度增強。」
當阿茲海默症及帕金森氏症患者的同住者或其照護者尋找音樂及音樂性社團來協助他們親愛的人時,經常會發現這個經驗對他們個人也有益。有研究可支持這一點。
數十年來,在紐約大學精神科學系擔任研究員的流行病學家瑪莉‧米托曼(Mary Mittelman)一直在發展及研究社交及心理方法來協助有認知障礙者及其家屬。2011年,出於對音樂效力的好奇,她開辦一個名叫「難忘者」(The Unforgettables)的合唱團,來研究演唱會的彩排及表演對參加者有何影響。該合唱團最初有22人── 11位記憶障礙者以及11位照顧他們的家屬。米托曼發表的結果顯示生活品質及溝通的改善,不僅是記憶障礙患者,連他們的照顧者都說社交支持及自尊因為合唱團都有提升。
合唱團指揮分享的小故事在米托曼的報告中格外引人注意。他們看到夫妻手牽著手凝視彼此的雙眼,「彷彿是初次約會般」。他們會與周遭的人開玩笑。歌曲的歌詞會讓他們重拾記憶,觸發對話。除了這些觀察,米托曼還記得看到參加者的大幅轉變:有些人抵達時語焉不詳,情緒暴躁。他們離開時會講完整的句子,心情平穩。
她相信改善是深植於他們的彩排及表演中── 可是不僅僅如此。失智的人及其伴侶往往因為許多理由避免社交,其中一個理由是失智的污名化:人們不想談論他們的病情,他們可能會因此失去朋友。可是在該合唱團裡,每個人都覺得受到重視。他們受到尊重。在為演唱會做準備時,他們很開心,也把歡樂帶給他人。米托曼說:「在我們合唱團,沒有汙名化這回事。」
對同樣擔任音樂修補心靈顧問的米托曼來說,這項研究只是開端。她正在申請更多資金以便能進行更大規模的研究來探討音樂的益處。她說:「我想我們不是十分瞭解他們的大腦裡發生什麼事,讓他們可以學會新的歌曲卻忘了怎麼刷牙。我們很想知道為什麼。」
同時,她想要更多人瞭解對失智者的照顧必須納入醫療以外的部分,他們的生活品質可以不靠藥物就獲得改善。其中一個方法是所有人都可以掌握的:音樂。米托曼說:「那是一個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講的語言。不一定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歌手才能享受歌唱的喜悅。不一定是受過專業訓練的音樂家才能從音樂得到快樂。無論你有沒有失智,讓音樂注入你的人生就能帶來喜悅。」
厄文‧羅森斯坦在2021年1月辭世,距離確診15年,在重拾音樂後7年。卡蘿回想,在臨終期間,他已經無法開口說話,無法下床,也離不開輪椅。他的微笑成為回憶。他會用她稱為「巴金森眼神」,呆滯看著她。
除非,有音樂。
在他往生之前,卡蘿持續讓節奏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厄文臥床,她會拿起兩個蛋形的調酒杯,播放音樂,在他面前跳舞。「他在毯子下就像屍體一樣動也不動。然後他的手臂開始從毯子下伸出來,他的膝蓋會開始抬起,不出多久,他就跟我一起跳舞。」她描述時邊笑邊落淚。「那是我們道別的方式,因為他的大腦在其他一切都消失後仍然與音樂的節奏緊密連結。」
音樂讓厄文回到當下,回到自我。它也讓他回到卡蘿身邊。她說:「看到你心愛的人一點一滴離開很痛苦。如果不是音樂,我今天就不會坐在這裡。身為照護者及緊急應變者,我可以告訴你,若沒有音樂,我撐不完這一條漫漫長路。」
Kate Silver是芝加哥一位自由作家。
想瞭解音樂修補心靈,或想參加獲得該協會認證的音樂治療師所辦理的網路一起唱活動,請至www.musicmendsminds.org。如果你有興趣瞭解如何把音樂修補心靈引介至你的扶輪社,請寫信至info@musicmendsmind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