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化的世界為心理帶來傷害,
集體的行動有助於紓解環保焦慮
瑪麗諾‧烏巴朵(Marinel Ubaldo)聽到大雨或狂風的聲音時,都會陷入呆滯。
在北卡羅來納州杜克大學攻讀環境管理碩士的烏巴朵說:「我的大腦就是無法運作。它引發我的創傷,所有過去的記憶就會如浪潮席捲而來。」
10年前,烏巴朵讀高中最後一年時,她家在菲律賓的村莊遭受超級颱風海燕襲擊。這個瀕臨太平洋的社區之前就經歷過數個颱風。在烏巴朵的整個童年,為她家面海的房子做好防颱準備乃是再日常不過的事。當海燕颱風接近時,烏巴朵預期會是同樣的防颱模式。可是這個颱風的每小時風速高達195英里,相當於5級颶風 —— 比該社區過去習慣面對的颱風都更猛烈。
從她之前讀托兒所的建築內部的一處撤離收容中心,她看著這個颱風重創她的家鄉。她回憶說,體育館的屋頂像紙片一樣在風中飛。一波大浪把嬰兒從母親懷裡沖走。她家的房子遭摧毀。在之後的日子,就在外援到達之前,她與社區其他居民只是努力求生存。
對烏巴朵來說,這場颱風不只是留給她創傷性的記憶而已。它也加深她對氣候變遷影響的焦慮,她說她許多同儕也都有同感。烏巴朵說:「你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未來,真的令人難以承受。你不知道你家人下個月是否還能健在…我們的未來因為氣候變遷而變化莫測。」
隨著地球的氣候改變,世界各地區正面臨更強烈的暴風、野火、水患、熱浪等現象。較不顯著的是氣候危機的多層次影響對心理健康產生的衝擊。在許多調查中,人們表示氣候變遷對他們構成壓力、擔憂或恐懼。許多人 —— 就像烏巴朵 —— 已經在處理它的衝擊所造成的焦慮感及創傷。
數十年來對氣候變遷影響的研究經常都著重在對環境的影響。可是在2022年,聯合國氣候變遷科學部門發表一份評估報告突顯出環境改變對心理健康及幸福感的影響,乃是首見。去年11月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杜拜舉行的聯合國第28屆氣候變遷會議,國際扶輪社長麥金納利討論氣候相關災難對心理健康的影響。麥金納利在這場峰會前說:「今年破記錄的全球氣溫突顯出有立即必要來針對氣候變遷採取行動。這些氣溫也顯示氣候對全球心理健康所造成的重度傷害。」
這些影響伴隨著巨大的代價。研究人員估計,2030年氣候變遷相關的心理健康影響將造成230億美元的社會損失,在2050年這個數字更會激增為2,450億美元。倫敦皇家學院全球健康創新學院的氣候憂慮中心主任艾瑪‧勞倫斯(Emma Lawrence)說:「基本上,我們必須確保能釐清氣候改變對心理健康之損害的因果,也能釐清氣候行動對心理健康的益處,並採取因應行動。」
勞倫斯表示說,氣候變遷會影響心理健康的許多層面。她目前協助主持一項全球性的研究計畫「連結氣候心理」,有約80個國家超過500人參與。天災會直接影響人們的心理健康,海平面上升、氣候模式改變、海岸侵蝕,及土壤鹽化等長期改變也會。羅倫斯解釋說,這些改變可能造成失去生計、遷離原有社區、食物及飲水來源不穩定,及親友喪生。她說:「不難理解那可能成為創傷及持續的壓力,可能造成 —— 說來悲哀 —— 更多焦慮、沮喪、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物質濫用,甚至自殺身亡的案例。」
目前研究找到這些氣候相關改變 —— 尤其是與極端炎熱 —— 與人們心理健康的關連性。有項研究發現月均溫每上升攝氏一度,自殺率在美國會增加0.7%,在墨西哥都市會增加2.1%。研究人員估計到了2050年,溫度上升會造成上述兩個國家增加9千到4萬個自殺案例。高溫也增加已經有心理問題者的風險。在加拿大卑詩省2021年的熱浪期間,有8%的死者生前曾被診斷出有思覺失調症,而該省總人口患有這項疾病的比例只有1%。
氣候變遷對生理也有影響,繼而可能也會對心理狀況產生影響。心臟科醫師包伯‧杜威(Bob Dewey)看到在溫暖、花粉數目較高的月分,有更多有慢性肺病的患者來到他位於新罕布夏州的診所。擔任新罕布夏州醫療人員氣候行動協會(NH Healthcare Workers for Climate Action)副會長的杜威說,過去幾十年來,氣候變遷延長了花粉過敏季。這些潛藏的健康問題與心理健康有關連。他說:「你有呼吸的問題時很容易會恐慌。知道你有這方面的問題是會令人驚慌失措的。」
一般來說,環境改變對於較易受傷害者無異是雪上加霜。勞倫斯說:「氣候變遷本質上就是風險倍增因子。」
同時,對氣候感受到的壓力及焦慮 —— 經常被稱為生態焦慮或氣候苦惱 —— 正對某些人造成傷害。在一項調查10個國家1萬名年輕人的研究中,45%的受訪者說對於氣候變遷的感覺「對他們的日常生活及運作造成負面影響」。根據Google以「氣候焦慮」相關的英文搜尋在2023年的前10個月與6年前同期相比增加了27倍。
勞倫斯表示,對環境及氣候感受到的苦惱本身並不一定構成心理問題。「可是它可能是個持續的壓力源,未獲得支持時,可能會讓人們的心理健康惡化、妨礙睡眠、干擾日常生活。」
芬恩‧朵斯(Finn Does)以前會因氣候危機的負面新聞感到癱軟無力。這位住在舊金山灣區的18歲少年說他以前經常讀到有關環境災害及令人憂心之研究的新聞標題或是看到相關的社群媒體貼文。他說:「有這麼這麼多氣候變遷及氣候危機的新聞讓我感覺像是困在漩渦中無法掙脫。」
對朵斯來說,關於氣候變遷的焦慮造成沮喪、罪惡、悲痛、無望,及恐懼的感覺。然後有一天,野火在加州肆虐,灣區的天空變成橘色。他回憶說,這個景象宛如「世界末日」。他稱那天是一道警鐘,敲醒他去採取行動。朵斯說:「我當時心裡想:『哇,我的人生還好長。』如果我現在這麼年輕就發生這些事,那10年、20年、30年、40年後我會變得怎樣?」
現在是高中生的朵斯,乃是環境正義倡議網絡「灣區青年氣候高峰會」(Bay Area Youth Climate Summit)的副主席。他也參與一項氣候變遷對加州各地年輕人情緒之影響的研究。透過這項研究以及與其他年輕人的對話,他的印象是沒有參與氣候工作的人似乎覺得比較孤立及悲觀。同時,參與氣候行動的人似乎有歸屬感及連結。朵斯說:「他們對氣候有極度敏銳的意識,這帶給他們許多恐懼及焦慮。同時,比起不參與氣候工作的人,他們的樂觀及希望又超出許多。」
同樣地,耶魯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在2022年發表的一篇研究顯示,參與氣候相關的集體行動可能有助於舒緩氣候焦慮。「氣候精神醫學聯盟」(Climate Psychiatry Alliance)及「新罕布夏州醫療人員氣候行動協會」的成員,退休精神科醫師羅伯特‧費德(Robert Feder)表示,對心理健康專業人士來說,治療氣候焦慮包括幫助人們增強對壓力的因應方式。他說,除了一般增強韌性的方式之外 —— 例如吃得好、運動、正念技巧 —— 建立社交連結也很重要。參與氣候工作可以幫助人們找到社會支持,並處理氣候變遷相關的壓力。費德說:「不是只坐在那裡擔心,感到苦惱,而是對其採取行動,確實是處理它所造成的焦慮最有用的方式。」
專家說氣候行動有許多不同的形式。有些人可能喜歡上街頭示威,可是有些人可能會找比較符合他們的個別興趣的環保團體。
加拿大安大略省奧爾良(Orléans)扶輪社在2023年發起計畫與高中生合作在渥太華市郊種植1,000棵樹,據該社環境永續委員會主委菲爾‧麥克尼里(Phil McNeely)表示,其中一項目標就是創造機會讓年輕人藉由參與環境行動來處理生態焦慮的感覺。在2023年5月一個下雨天,70名青少年前往農地種樹。以這項計畫為基礎,該社現在與其他扶輪社合作來推動「渥太華扶輪青少年森林」計畫,這項復林計畫讓該區域學校的學生可以參與種植及照顧樹木。麥克尼里說:「我認為他們對於氣候變遷的挫折感會獲得一個
出口。」
也有其他團體集會的目標便是談論有關氣候危機的情緒問題。舉例來說,朵斯主責的「氣候咖啡對談」。紐約市的心理學家,同時也是主導氣候變遷咖啡對談訓練的組織「北美洲氣候心理學聯盟」(Climate Psychology Alliance North America)成員的溫蒂‧葛林斯潘(Wendy Greenspun)說,這些促進性對話讓人得以討論他們對氣候變遷如何威脅世界的感覺。葛林斯潘說:「人們常常覺得孤立無援。這不是一個我們會在晚餐派對提到的話題。因此在我們日常的庸擾忙碌之外創造出一個空間,以及本身就算是一種社交來看,它便已經有所助益。」
對某些人來說,團體討論可能不算足夠的支持 —— 葛林斯潘與其他心理學家也治療可以透過個別治療獲益的人。她說,可是對許多人來說,團體的環境乃是抒發負面情緒的管道。透過這個過程,人們開始覺得更有正當性,也比較不孤單。葛林斯潘說:「我把這個稱為情緒堆肥。新的感覺可以開始出現及成長,例如一種『或許我可以做些什麼』的興奮感,一種有深層意義、與他人建立連結的感覺,一種團結、勇氣的感覺。」
幫助人們 ―― 尤其是年輕人 —— 處理氣候煩惱的方法在世界各地都蓬勃發展。舉例來說,奈及利亞一個名為「永續活力」(SustyVibes)的組織正建立網路及實體的機會來讓非洲人討論生態焦慮。美國的「我的老天爺網絡」(Good Grief Network)著重在建立韌性。英國的「韌性計畫」(Resilience Project)訓練有「韌性循環」的領導人,讓同儕支援彼此。而勞倫斯主持的「氣候憂慮中心」開辦一份指南期刊,協助年輕人控制生態焦慮,將負面感覺化為正向行動。
可是氣候行動並無法完全解決心理健康的負擔。在年輕的活躍人士中有一種心力交瘁的危機。勞倫斯表示,雖然年輕人越來越常與彼此談論這些氣候相關的情緒,較年長者也必須支持經歷生態焦慮的年輕人。她說:「我們看到非常有必要讓教師及父母增能,訓練醫療及心理健康專業人士,讓他們認可這些感到苦惱的體驗。」
同時,許多社區已經在處理氣候變遷的影響,包括對心理健康的影響。
在菲律賓,烏巴朵看到它對她同儕的影響,許多人擔心自己及家人的安全,並且因環境改變質疑自己是否要生兒育女。菲律賓人是最易受氣候變遷傷害的國家之一。在針對10個國家年輕人的問卷調查中,菲律賓人表達的氣候焦慮程度最高。
烏巴朵說,降低心理健康相關的汙名,增加取得服務的管道對支持受氣候災害傷害的社區來說很重要。將心理健康融入救災行動可以協助人們討論他們的感覺,並走出傷痛。「我們必須確認在另一個超級颱風襲擊前,這些感覺有獲得處理或解決,因為如果我們知道我們在經歷的或是我們感覺的是合理的,便可增加我們的耐受能力。」
烏巴朵是菲律賓的註冊社工師,她志願協助經歷過風災的人。可是她說政府有必要支持這樣的救災服務,也有必要增加管控氣候相關災害之心理健康影響的量能。烏巴朵說:「每當災後我在進行諮詢,從我與社區成員的對話當中,我知道這樣的需求很殷切。」
在世界各地,有許多計畫正在為容易受到氣候變遷傷害的區域增加心理健康治療服務。舉例來說,澳洲東南部的扶輪社員協助開辦「澳洲創傷復原網絡」(Trauma Recovery Network Australia),來訓練鄉村的醫療保健人員,讓社區更有能力對抗災害可能帶來的心理健康傷害。主導建立該網絡的心理學家,同時也是吉斯伯恩(Gisborne)扶輪社社員潘‧布朗(Pam Brown)說:「對於心理健康,你需要有人力,持續的人力。」
這項從2020年開辦的提案在野火災區辦理工作坊。通常容易遭受野火襲擊的區域也容易受其他氣候變遷所影響,像是海岸侵蝕或影響農耕的氣候改變。布朗解釋說,在鄉村區域,心理健康專業人士可能較少有機會接受治療創傷的訓練,社區成員不容易取得在地的支持。
在2019-20年的森林大火之後,這個澳洲網絡開始訓練社工、心理學家、諮商師,及其他心理衛生專家如何用所謂的「眼動減敏與歷程更新」技巧來治療。在此治療中,人們在重述創傷記憶的同時進行「雙向刺激」,類似把眼睛從一邊轉動到另一邊或是間隔著輕輕拍手。這個方法獲得世界衛生組織、美國心理協會,及澳洲心理學會等組織認可為創傷的治療方法。研究發現這種治療可以減輕包括地震、颶風,及洪水等災害倖存者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及其他痛苦的症狀。
同時,澳洲森林大火對心理健康的後續影響依然存在。火災後12到18個月對災民所做的問卷調查發現高度痛苦,包括焦慮及沮喪。布朗說,參加澳洲創傷復原網絡的近100名心理健康專業人士當中,有超過60%完成加入眼動減敏與歷程更新實施者之全國協會所規定的訓練,甚至有更多人在執業時運用這項治療。她說:「這讓治療師不會覺得太無助。」
支持心理健康面對氣候變遷的重點不僅是如何因應而已。羅倫斯說,也可將建立心理韌性融入氣候調適的工作。強化社交連結及為氣候災難做好心理準備也可抵禦心理壓力。羅倫斯說:「我們知道當災害來襲,與社會連結較弱的社區相比,社會連結較緊密的社區心理層面受影響的程度往往較輕微,也更能夠務實因應災害。」
當心理健康與氣候的關連性漸漸為人所知之際,其中一項挑戰便是全面瞭解其交互作用。資料很難收集,因為氣候與健康的關連性錯綜複雜。可是研究數量越來越多,支持心理對抗氣候變遷壓力源的方法也是。勞倫斯說:「各項挑戰交互作用的惡性循環確實存在,可是這也意味著當我們採取行動時可以產生有加乘效果的機會。我們可以努力朝一個更美好的未來邁進,一個對氣候更好也對我們心靈更好的
未來。」
本文為《國際扶輪英文月刊》及網路雜誌《快樂的理由》(Reasons to be Cheerful)的合作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