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盧安達北部穆桑澤(Musanze)的馬鈴薯農從田裡返家，該區域最高的火山 —— 卡里辛比火山(Karisimbi) —— 的影子投射在田裡。一層又一層的梯田沿著山坡綿延展開，通往尼亞米隆戈村(Nyamirongo)的黃土小徑上，幾輛貨車正在等候收運今天收成的豆類、玉米、高粱、樹薯，以及這個地區最聞名的馬鈴薯。
「在我父親那個年代，這裡是完全不同的樣貌。山坡太陡，無法耕種或灌溉，每年雨水都會把肥沃的土壤沖刷走，只剩下含著碎石、貧瘠的乾土。」村裡的農夫札巴約‧哈特蓋基馬納(Zabayo Hategekimana)說。哈特蓋基馬納從小看著父親辛苦耕作，只勉強能供養一家七口，便以為這片陡峭貧瘠的小小土地也就只能如此。直到2000年代初期，一種由比利時傳教士在50年前引進、後來由盧安達政府採納的梯田技術徹底改變了他的農地 —— 以及他的看法。
哈特蓋基馬納說：「在政府的協助下，我們學會建造新式梯田，讓梯田向山坡內側傾斜。如此一來，下雨時雨水會先聚集在每一層梯田上，往下流的力道便不足以沖走沃土。」與幾乎呈水平的傳統等高梯田不同，這種在盧安達稱為「新式梯田」的做法是向山坡傾斜，能讓哈特蓋基馬納的村莊的農地土壤及水分保持在最佳狀態。盧安達是非洲人口密度最高的國家（約每平方公里525人），經濟結構以農業為主，約70%的人民從事農業工作。提高農業生產力對於糧食安全及生計保障至關重要。然而，該國由於土壤脆弱、地勢陡峭、短時強降雨的模式，長期以來一直深受土壤侵蝕所苦，導致土壤品質不佳。每年約有74萬5千公頃（超過180萬英畝）的農地遭到侵蝕，並因土壤流失損失約600萬公噸的農作物。
哈特蓋基馬納說：「以前所有肥沃的土壤都會隨著雨水順著山坡流走。2003年政府幫我們挖建這些梯田後，這個問題大大減少，我們村莊現在成為這一帶最大的農耕區之一。」
哈特蓋基馬納村裡的新式梯田最早由比利時傳教席里爾‧維梅(Cyriel Wieme)於1970年代引進，用以對抗土壤流失並開發更多可耕地。維梅在盧安達創立一所農業學校，並在山坡上開發出這種反坡梯田技術，有效減緩雨水下流的速度，從而保護表土，降低洪水發生的頻率。盧安達政府當時即察覺這項技術的潛力，並開始鼓勵推廣。不過直到2023年這種方法才被正式納入盧安達的「國家轉型戰略」(National Strategy for Transformation)，計畫在2024年底前新增14萬2千公頃的新式梯田，以提升農業產能。
走在尼亞米隆戈村及其周邊傾斜的田野上，不難理解為什麼盧安達被稱為「千丘之國」。這裡的地形多年來迫使農民發展出兩種梯田形式：新式梯田及漸進梯田。反向的新式梯田適合用在陡坡地，而漸進梯田則適用於坡度較平緩的地區。漸進梯田沿著山坡的自然等高線分布，地勢平緩，並以排水溝與植被圍繞。這可能要花費長達5年時間才能自然建立完成。對比之下，新式梯田可以在數天內完工，並實證可行。這兩種梯田之間的坡面，也就是稱為「階坎」的區域，會種植草類、農作物，甚至樹木來穩定土壤。這些植栽也有助於減少水分在梯田滯留。
在修築反坡梯田的地方，其成效十分顯著。2012年在盧安達北部的一項研究發現，在2007年建造梯田前，山坡上的水大約只要1小時就可流下，而在2008年建成梯田後，水流所需時間延長至約7小時。這對土壤品質的影響在尼亞米隆戈的梯田上清晰可見。村裡的另一位農民伊瑪納札巴約‧伊諾森特(Imanazabayo Innocent)說：「我們一年四季都能種植各種不同的作物。」他捧起一把泥土說：「你看這土壤多好！」
最近盧安達西部省的塞貝亞河(Sebeya River)流域一項旨在控制洪水及土壤侵蝕的計畫，更進一步證明了這種策略的成功。塞貝亞河位於剛果河流域的上游，最終注入大西洋。它為約286平方公里的區域提供乾淨水源、水力發電、漁業及灌溉等資源。然而，森林砍伐、非法採礦等行為造成當地陡峭的山坡嚴重破壞。因此，激烈降雨導致洪水快速沖刷而下，引發土壤侵蝕、洪水，及山崩。
2019年，盧安達水資源管理局(Rwanda Water Board)、國際自然保育聯盟(International 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非政府組織、荷蘭大使館（資助夥伴）在塞貝亞流域的4個區域共同啟動一項水資源管理計畫。該計畫在河岸沿線策略性地興建堤防、滯洪壩，及防洪牆，並僱用當地居民建造梯田。計畫在2023年完成時，共修築1,500公頃的新式梯田及836公頃的漸進式梯田，在疫情期間為社區提供了重要的就業機會。從第一年起，洪水及土壤侵蝕的情況便已明顯減少，至今其成效無庸置疑。盧安達水資源管理局發言人穆薩納‧伯納德(Musana Bernard)表示：「你只要看看塞貝亞河水的顏色，便知道它不再夾帶那麼多被沖刷的泥土。塞貝亞流域的土壤侵蝕已減少將近90%，這也提升農業產量及當地居民的生活品質。」
塞貝亞流域的盧巴武區(Rubavu)居民賈桂琳‧穆卡加塔雷(Jacqueline Mukagatare)，是許多因塞貝亞河氾濫而失去家園及作物的人之一。如今情況已有改善，她表示：「我們現在可以耕作土地，也不再擔心作物會被水沖走。」盧安達水資源管理局估計，每一公頃的梯田（約2.5英畝）可生產至少20至30公噸的愛爾蘭馬鈴薯，相較於計畫實施前的8至10公噸已有大幅提升。研究顯示，在計畫結束時，塞貝亞地區的新式梯田已改善土壤品質，控制了洪水，並顯著提升農業生產力。
不過，伯納德指出，該計畫目前僅涵蓋整個流域的30%。根據國際自然保育聯盟的說法，若要真正改善並維持土壤及河流水質，僅有3年的介入是不夠的。
梯田雖能解決問題，卻也可能帶來新的風險 —— 特別是在未依科學方式施工的情況下。盧安達大學農業學院資深講師兼研究與創新代理主任茱蒂絲‧烏威希爾威(Judith Uwihirwe)研究該國地表下引發山崩的機制。她表示，有些山崩可能是設計不良的梯田引起的。她說：「梯田改變了山地地形的基本特性。雨水不再順坡而下，而是被梯田擋住並滲入地下。這會導致地下水水平流動，進而觸發山崩。」
塞貝亞流域鄰近多座火山，位處特別脆弱的地震帶。她說：「身為一名科學家，我建議在開闢新梯田之前，必須先分析地貌條件 —— 包括土壤成分、地下水深度、現有含水層等。證據顯示科學規劃的梯田可以減少山崩，而沒有規劃、未經設計的梯田則可能適得其反。」
盧安達水資源管理局的伯納德則表示，塞貝亞的新式梯田減少土壤侵蝕，提高作物產量，但未增加山崩風險。他指出，施工團隊在建造過程中特別注重穩定階坎，種植草類鞏固結構，並挖掘溝渠排水以防積水。此外，為了維持土壤的肥沃力，團隊在整地時先將表層土壤分離，待完成反坡梯田後再回填至地表。
建造梯田的高昂成本，也許能解釋為什麼在尼亞米隆戈村周邊的村莊及山坡以及將近70%的塞貝亞流域，至今仍未建設梯田。一項早期估算顯示，建造一公頃梯田的成本約為1,660美元。其中，大約三分之一是工資，另三分之一則是肥料成本。哈特蓋基馬納說，他的村子周邊有更多居民也希望能在自家山坡上修築新式梯田，但「大家都在等待資助，因為建梯田實在太貴了。」
此外，梯田還需要持續維護，而這同樣也很花錢。伯納德說：「我們必須不斷與社區合作，才能妥善維護這些梯田。」2023年，一個國會委員會發現，盧安達目前所建造的梯田並非全部都在使用 —— 原因包括土壤過酸，或是參與施工的居民未領到報酬。缺乏社區的支持參與，讓新式梯田在盧安達的長期成效及永續性仍有待存疑。
同時，在尼亞米隆戈村，哈特蓋基馬納與伊諾森特完成一整天的農務，收成的馬鈴薯已妥善存放在田邊涼爽的泥土中。哈特蓋基馬納若有所思地說：「我們個人是負擔不起再建更多梯田了，但如果我們組成合作社呢？也許那樣，我們就能辦到了⋯。」

本文原刊載於 《Reasons to be Cheerful》—— 一個非營利的解決方案新聞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