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才能救命

40公噸的灰鯨從我們小船旁灰暗的海面伸出頭來,讓我們可以探出欄杆,拍拍她的下巴。
她張開嘴巴,讓我們刮刮她大約重達3,000磅的舌頭。然後這隻身長40英尺的巨大生物轉身翻面,想要按摩肚子。最後,這隻育有2個月小寶寶的母鯨把寶寶背在背上,讓我們也可以給牠一點關愛。鯨魚寶寶的皮膚摸起來出乎意外地柔軟,就像柔滑的矽膠一樣。
船上的博物學家吉姆‧朵賽(Jim Dorsey)解釋說:「牠們的寶寶就像人類嬰兒一樣,會朝你撞來、打滾、嬉戲。牠們還不瞭解自己的力量。」40分鐘後,當我們20英尺的小船掉頭駛回我們在聖伊格納西奧潟湖(San Ignacio Lagoon)湖畔的營地時,這兩隻鯨魚像渴望更多關注的小狗一樣尾隨著我們。
據朵賽表示,墨西哥南下加州(Baja Sur)太平洋海岸的3座潟湖,是全球少數幾個野生動物在沒有食物誘惑下主動與人類肢體接觸的地方。聖伊格納西奧潟湖是三個潟湖當中面積最小的一個。它的鹽分含量是開放水域的3倍,因此乃是灰鯨理想的育兒場所。幼鯨出生後不太會游泳,這裡海水的高鹽分有助於牠們浮在水面上。每年冬天都有3千多隻灰鯨從阿拉斯加遷徙到下加州,單趟路程達數千英里,在夏天長途跋涉返回阿拉斯加營養豐富的海域之前,許多母鯨會在潟湖的安全環境中生產。科學家計算本季聖伊格納西奧潟湖裡的鯨魚有268隻,其中50隻母鯨帶著寶寶。
目前還不清楚這些鯨魚為何主動尋求人類的觸摸。考慮到數百年來人類在這些潟湖獵捕、以魚叉刺、殺害鯨魚至幾乎滅絕的地步 ── 直到1971年最後一個捕鯨站關閉 ── 牠們的信賴就益發令人意外。灰鯨的壽命可達80年,朵賽說:「較年長的鯨魚可能還記得那些大屠殺。」著有《潟湖》(The Lagoon)一書的朵賽造訪這片水域,擔任解說員已經有20年。朵賽推估這些灰鯨「生性一向友善;只是人類以前從未給牠們機會展現這一面」。在捕鯨的年代,母鯨憤怒捍衛幼鯨的行為,讓這些巨大生物遭錯誤標籤為「魔怪魚」。「牠們不會自相殘殺,牠們彼此也不會打架。牠們大方表現感情,保護牠們之中的弱者。」雖然這些龐然大物一甩牠們巨大的尾葉便可輕易擊沉我們的小船,但自捕鯨終止以來未曾有鯨魚攻擊船隻的通報。朵賽相信人類與鯨魚之間有密切的親屬關係。朵賽說:「鯨魚從肩膀到尾葉末端的每一根骨頭你我都有。」他解釋說數百萬年前鯨魚的遠祖在進入海洋前可以在陸地上行走。灰鯨是獵人容易鎖定的獵物:牠們是所有鯨魚中游泳速度最慢的,只有慢悠悠的每小時3到6英里。與海豚不同,牠們不會回聲定位,因此都沿著海岸游來辨識方位。一般認為原住民科奇米族(Cochimí)崇敬鯨魚,因為在下加利福尼亞半島的古老洞穴繪畫中可以看到他們的鯨魚畫。
像聖伊格納西奧潟湖那樣不尋常的人鯨接觸不只是一個讓人感動落淚、難忘的情感密切連結,還有助於保護地球上少數僅存未受大幅干擾的鯨魚育兒所之一。自1988年起,聖伊格納西奧潟湖便劃歸中南美洲最大的自然保護區 ── 埃爾比斯開諾生物圈(El Vizcaíno Biosphere),1993年後也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位址。世界各地尋求保護其自然珍寶的社區,也正紛紛仿效這個由當地居民、科學家、聞名全球的倡議者、以及墨西哥政府共同支持的模式。鯨魚、自然,及人類都從合作中受益 ── 在1月到4月初的鯨魚高峰期,禁止捕魚。當地人的生計就靠經營潟湖沿岸8個觀光營區或是數量有管控的賞鯨船。參加我們12人參觀團的朵賽說:「這是唯一做法正確的潟湖。」他去過半島更南方一處不屬於保護區的海灣,他說他看到賞鯨船會騷擾鯨魚。「我絕對不會再去那裡。」
在聖伊格納西奧潟湖,當地合作社全天都會派員從船上監看,確保觀光客及船長遵守規定。船長不可以靠近鯨魚;他們必須等鯨魚主動接觸。如果船長再三無視警告,就會被吊銷執照,也就失去觀光季的收入。
過去3年來太平洋海岸多到不尋常的鯨魚擱淺事件讓科學家憂心,他們觀察到鯨魚營養不良的數量也比前幾年高出25%。他們歸咎於船隻撞擊以及鯨魚最喜歡的食物磷蝦 ── 北極海中迷你的甲殼動物 ── 因為海水暖化及酸化大幅減少。
鯨魚在生態圈中扮演重大的角色,最近更發現牠們可以減輕氣候變遷的影響。
斯里蘭卡的鯨魚研究員雅莎‧狄佛斯(Asha de Vos)告訴我:「每個人都認為我們因為鯨魚很有魅力、很壯觀才想保護牠們。可是我們往往忘記牠們發揮的功能。牠們是生態系的推手 ── 沒有牠們,海洋便無法順利運作。鯨魚會潛到海底來尋找營養豐富的食物。當牠們返回水面,牠們包含這些養分的糞便即散布在海洋表面,作為浮游植物 ── 迷你、微小的藻類 ── 的食物。這些浮游植物十分重要,因為它們是每個海洋食物網鏈的最底層。海洋裡每個生物的存在都仰賴浮游植物的存在。數量越多越好。」
狄佛斯呼籲人類要「尊重這些生活在自己家園的動物,不只是為了動物,也為了我們自己,因為牠們也有助於對抗氣候變遷。你知道鯨魚骸骨本身就承載約19萬噸的碳嗎?」她問道。「因為鯨魚很巨大,牠們可以留住更多的碳。當鯨魚骸骨沉沒到海底,碳就被鎖住,沒有釋放到大氣層中,至少很久很久都不會。我們稱之為碳沉沒。這形成了緩衝,讓我們不會受到氣候變遷最嚴重的影響。牠也提供食物來源給生活在海底的物種。」
這個潟湖不只是鯨魚也是其他物種的安全港。土狼在退潮時偵查潟湖,營地老闆馬爾朵‧費雪(Maldo Fischer)警告不要把任何東西放在小木屋門外,除非打算留給鼻子靈敏的土狼。當我們走進潟湖水裡,可以看到淺水處有蝙蝠魟魚悠游其間。瓶鼻海豚在船邊衝浪。鵜鶘快速俯衝而下捕食海鱸魚,魚鷹捕捉大比目魚來餵食牠們留在我們小屋屋頂之巨大鳥巢裡的雛鳥,鸕鶿在水面漂浮,等待下一次捕食,鴴鳥在沙地上啄食。當我們營地的廚師卡塔琳娜‧費雪(Catalina Fischer)想要牡蠣或扇貝,就會派她兒子去潟湖裡撈幾把最新鮮的。
保護這片潟湖的抗爭贏得辛苦。泥土路旁巨大的乾貝殼堆,鮮明提醒著過去濫用潟湖的歷史。
經營這座營區及我們所搭乘之賞鯨船的下加州生態旅遊公司(Baja Ecotours)的老闆馬爾朵‧費雪,乃是當地領導對抗三菱公司之運動的人物。這家日本公司在1970年代初期相中聖伊格納西奧潟湖這裡的鹽沼,打算在潟湖畔興建全世界最大的製鹽工廠,目標是每年生產700萬公噸的工業用鹽。當該公司在更北邊的潟湖設立製鹽工廠時,鯨魚便不再經常造訪該地。從演員克里斯多福‧里維(Christopher Reeve)到作家瑪格莉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到女演員葛倫‧克蘿絲(Glenn Close),世界各地許多環保人士及知名的藝術家都不遠千里來到偏遠的聖伊格納西奧潟湖抗議。在歷時數十年的抗爭中,自然資源保護協會(Natural Resources Defense Council)收集超過100萬個簽名反對開發。可是最終還是靠當時的墨西哥總統埃內斯托‧柴迪洛(Ernesto Zedillo)及他的繼任者比森特‧福克斯(Vicente Fox) ── 他孫女在這個潟湖裡撫摸一條鯨魚 ── 才得以在2000年撤銷該公司的計畫。
世界各地社區 ── 從美國緬因州到非洲迦納 ── 都仿效下加州這種社區共同保護的模式。墨西哥境內有全世界濫捕最嚴重的幾個漁場,也有保持最完整的珊瑚礁群,令人訝異的是有時候兩者就相去不遠。原因是墨西哥許多捕魚維生的人自1940年代起便加入合作社。有些合作社追求利益最大化,儘可能從海洋撈捕最多漁獲;有些則倡導永續措施。其結果的差異在今日顯而易見:圖利者的魚網越來越常一無所獲,而永續的合作社則有乾淨的海灣,塑膠污染少,房舍新近粉刷,還具有把他們永續撈捕的海鱸魚及大比目魚直銷給各國顧客的聰明觀念。
雖然其他漁民在季節開始便丟開魚網,開始採集鮑魚,聖伊格納西奧潟湖及鄰近阿布雷奧約斯村(Punta Abreojos)的漁民自發性在4月底前把船留在港灣裡或出租給賞鯨使用。到那時候,鮑魚及魚類都長得比較大,這表示收網時漁獲更滿,而魚隻數量較容易恢復。費雪承認說:「起初,我們有些漁民很生氣。我們不喜歡被指手畫腳說何時該捕魚,何時不該捕魚。現在我們把鯨魚看成家人,因為我們已經和牠們一起合作這麼多年。」
有些區域完全封閉不可捕魚,即使在可以捕魚的地方,也不再准許使用會困住魚類的流刺網。這些保護區域並不大,如果擴大會更有效果,可是根據下加州生態系科學計畫表示,即使是微型保護區的成效也很驚人。
生性安靜、堅定的營地老闆費雪當初來到聖伊格納西奧時也是漁民,後來才成立下加州生態旅遊公司,並成為社區的長老之一。他的祖父法蘭克‧費雪(Frank Fischer)是名德國商人,1910年搭船來到這裡,愛上一名當地女性,留下來當汽車技工。現在馬爾朵‧費雪把保護這個區域看成他的遺澤。他妻子卡塔琳娜仔細地分開收集每一小片紙和塑膠,之後可把這些材料做成椅子及玩具供當地學校使用。剩菜送給當地的牧場當作豬食以換取新鮮蔬菜。戶外廁所的沖水設施使用海水,淡水則儘可能節省使用。你不會在海邊看到任何塑膠瓶或包裝。
在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史克里普斯海洋學院擔任教授的科學家奧克塔維奧‧阿伯托-奧羅佩薩(Octavio Aburto-Oropeza)已經觀察墨西哥灣及加利福尼亞灣的漁業近20年。他說:「自保護措施開始實施,生物量已經增加400%。」阿伯托-奧羅佩薩讚揚永續的合作社是值得仿效的模範。當然,過度撈捕是個全球性的問題。全世界對黑鮪魚及沙丁魚的渴求助長了殘忍的剝削及過度撈捕。可是這些墨西哥合作社已經為他們的海灣找到一種有效、可複製的解決方法。
據阿伯托-奧羅佩薩表示,有些因素攸關能否長期成功。首先,必須有一項寶貴的資源,例如鯨魚、牡蠣、或是緬因州的龍蝦。第二,該區域必須受嚴格保護,讓其他區域的漁船業者不會闖入濫捕。第三,阿伯托-奧羅佩薩認為信任也是個重要的元素。合作社的成員相信科學家及立法機構之外,也必須信賴彼此。經常,其他城市或甚至外國的科學家下指導棋,指示某個社區該怎麼做,或是立法機構不瞭解在地的特定困難便通過法令或是沒有資源來執行法令。第四,漁業的從業人員在暫停捕魚期間需要有收入。在貧窮偏遠的區域,例如聖伊格納西奧潟湖一帶,根本沒有其他產業可以提供就業機會。在聖伊格納西奧,必要的收入來自賞鯨旅遊;在附近的阿布雷奧約斯村,科學家付錢給漁船的人計算及記錄魚種的存量。
第五,合作社必須對長期的願景有共識。重點不只是一兩季的漁獲,而是為了未來幾年甚至數十年確保環境的健康。
由費雪擔任協會會長,這個模式用在聖伊格納西奧的灰鯨,同樣的概念也在緬因州推行,那裡的龍蝦本來幾近滅絕,在漁民推行永續措施後才慢慢恢復。這個觀念也不僅用來保護海洋。在德國,社區共同監督農地使用 ── 稱為共有地 ──  一向被證明對大自然及其監督者都更健康。
在聖伊格納西奧,鯨魚像個拉扯玩具般與我們的船嬉戲時,並不知道牠們對自身的存活也有貢獻。我們的船長為一隻母鯨取了個「愛心」的綽號,因為她的脅腹有個白色的心形記號。她在這艘堅固船隻的玻璃纖維船首處摩擦自己的側面時,與我們眼神交會。她深棕色的眼睛大約拳頭大小。當我們的小船隨著波浪起伏,她定睛注視,像永恆那麼久,可是或許事實上不會超過一分鐘。朵賽深信因為之前幾次造訪,鯨魚已經認得船長和他本人。他在最近出版的書裡寫道:「那是個有智慧的眼神,打探著進入她領域的奇怪生物。我們共享這個地球億萬年,可是許多人不知道我們與這些動物的關連有多深。」
本文原刊登於《開心的理由》(Reasons to be Cheerful),這是音樂家大衛‧拜恩(David Byrne)所開辦的非營利線上雜誌,目標是激勵讀者對世界如何變得更有好奇心,並參與這樣的改變。詳情請參見reasonstobecheerful.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