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梅納(Lily Mayner)
即將上台,
她很緊張。她說:「我現在壓力大到不行」,但她簡直活力四射。健談的17歲梅納穿著破洞牛仔褲,戴著鼻環,準備在「返校派對」上發表演講。這是每年在阿拉巴馬州與喬治亞州邊境的小鎮拉法葉(LaFayette)舉辦的活動。此時是7月底,天氣炎熱,天色灰濛濛,小朋友與他們的父母在充氣城堡及熱狗攤之間穿梭。梅納的手機快沒電了,這會是個問題,因為她的演講稿就存在手機裡。不過她把內容傳到了別人的裝置,演講如期進行。
梅納對著不太專心的觀眾說:「大家午安。今天我們要提高對一種病毒的認識,這種病毒在我們的社區中非常普遍,叫做人類乳突病毒(HPV)。我們知道這可能是一個難以啟齒的話題,但今天我們必須談論它,以防止疾病發生。」
人類乳突病毒是一種極其常見的性傳播病毒,能引發包括子宮頸癌在內的6種癌症。梅納談論這個話題的原因是,拉法葉所在的錢伯斯郡(Chambers County) 的子宮頸癌發生率在阿拉巴馬州最高,而阿拉巴馬州在全美子宮頸癌發病率和死亡率中均名列前茅。梅納是一名高中畢業班學生,立志成為精神科醫生,她所修的健康科學課致力於逆轉這些數字,可算是阿拉巴馬州防治子宮頸癌的巨大機器中的一個齒輪。
子宮頸癌如果早期發現是可以治療的,但更重要的是,它是可以預防的。2006年,美國食品藥物管理局批准了第一支人類乳突病毒疫苗,該疫苗可以從9歲開始施打。由於人類乳突病毒幾乎是所有子宮頸癌的致病原因,這意味著基本上人們可以透過接種疫苗來對這種癌症達到免疫 ―― 理論上,子宮頸癌不應繼續成為致命疾病。阿拉巴馬州公共衛生部癌症預防及控制局局長南希‧萊特(Nancy Wright)在「返校派對」上設置了一個展覽攤位。她說:「我們真的可以消滅一種癌症,這是一項奇蹟。」
這個充滿希望的前景意味著阿拉巴馬州可以達成一項比最高死亡率更為光明之記錄:它是全美第一個制定全面性計畫來消滅子宮頸癌的州。一項名為「根除行動」(Operation Wipe Out)的計畫於2023年在該州各地啟動,乃是一項由阿拉巴馬州公共衛生部、阿拉巴馬大學伯明罕分校及多個合作夥伴 —— 包括伯明罕(Birmingham)扶輪社及拉法葉(LaFayette)扶輪社共同推動的合作方案。
這項行動方案的代表人物是伊莎貝爾‧史卡林奇(Isabel Scarinci),她是一名行為心理學家,也是阿拉巴馬大學伯明罕分校婦產科系全球與鄉村健康計畫的副主委。62歲的她是伯明罕扶輪社社員,擁有豐富的癌症預防專業知識;美國癌症協會最近邀請她領導一個特別工作小組來發展全國性的子宮頸癌策略。她也有著深刻的個人經歷,讓疫苗接種的重要性更具戲劇性:1960年代初期,史卡林奇還在襁褓期間,在她成長的巴西小鎮遭逢小兒麻痺疫情並染病。當她年歲稍長之後,史卡林奇的母親帶著因這次感染走路有點跛的她挨家挨戶拜訪,呼籲鄰居為孩子接種疫苗以防止這種疾病。
如今,輪到史卡林奇透過「根除行動」針對多個群體傳播這項訊息。她堅稱年輕人及其父母需要認識疫苗接種的重要性,而梅納的高中班級已欣然響應這項行動。(順帶一提,梅納的演講進行得非常順利。她事後說:「我其實完全不需要看講稿。我想如果有稿子反而會讓我更手忙腳亂。)
在「根除行動」於全州推行之前,史卡林奇在錢伯斯郡推動了一個早期版本,讓該郡學區學生的人類乳突病毒疫苗完整接種率在2024年提升至60%,兩所中學的其中一所接種率更高達82%。而在2023年,該郡所有符合條件的年輕人的整體接種率要低得多:9至18歲完成人類乳突病毒疫苗接種的比例僅約30%。
同時,成年女性需要定期檢查,以便在細胞變異成致命癌症之前發現問題。在「返校派對」上,史卡林奇穿著藍色的「根除行動」T恤,駐守在拉法葉扶輪社的帳篷旁,試圖說服女性報名預約即將舉辦的行動診所篩檢活動。她問一位經過的女性:「你上次子宮頸癌篩檢是什麼時候?」那位女性一手拿著漏斗蛋糕,一手拿著扇子。史卡林奇總是笑容滿面,健談又親切。她向那位女士解釋:「哦,女孩,我跟你說,這是我們唯一可以真正預防的癌症。」另一位帶著幾個孩子的女性看起來手臂上有針孔痕跡。她告訴史卡林奇,她曾經罹患子宮頸癌,史卡林奇立即表示願意幫她聯繫癌症倖存者支持小組。
這一天沒什麼進展,只有少數人報名,而且這不保證她們最終會來參加篩檢。但即使只有一個人來也足夠了。
數十年來,史卡林奇都在阿拉巴馬州醫療資源不足的社區進行這類工作。她領導的另一個計畫已經幫助成千上萬的拉丁裔女性接受癌症篩檢。坐在帳篷底下,史卡林奇回想起她籌辦的第一批西班牙語活動的其中一場。當時預約篩檢的人有一半都沒來。她的丈夫對她說:「妳為甚麼這麼拼命?他們根本不感興趣。」
但第二天早上,她接到一通電話:其中一位來參加篩檢的人被診斷出癌症 —— 初期且完全可治療。史卡林奇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我說,好的,上帝,我明白了。」
幾天後,史卡林奇在她位於伯明罕的辦公室裡,仍在想著那位手臂上有針孔痕跡的女性。她說,大多數子宮頸癌都是「貧困的疾病」。只要人們有接種疫苗及獲得優質醫療的管道,這種病是可以預防的。這也是阿拉巴馬州 —— 一個貧困、偏僻、社會安全網破碎的州 ―― 遭受如此重創的原因之一。然而,對史卡林奇來說,「根除行動」的起源並非錢伯斯郡,而是遠在全球另一端的斯里蘭卡,她當時參與了一個由伯明罕扶輪社贊助的類似計畫。
在過去的75年裡,醫學對子宮頸癌的瞭解及預後有巨大的變化。阿拉巴馬大學伯明罕分校婦產科系的婦科腫瘤學家華納‧許(Warner Huh)說:「在二戰前,這個國家死於子宮頸癌(及子宮癌)的女性比死於乳癌的還要多。」1940年代,巴氏抹片檢查變得廣泛普及,這是一位名叫喬治‧巴帕尼克勞(George Papanicolaou)的希臘移民研發的檢查,透過從子宮頸(子宮的下端)採集的細胞來檢測潛在的癌細胞。但卻直到21世紀初,醫生對人類乳突病毒與子宮頸癌之間的關連才有更深的理解,隨後,人類乳突病毒疫苗出現,成為切斷這一連結的方法。許說:「到了2000年代,人們開始理解到這個關連性。如果我們把篩檢做好,把檢測做得更精確,並施打疫苗,任何女性幾乎沒有理由會患上子宮頸癌。」
2018年,世界衛生組織啟動了一項消除子宮頸癌的全球倡議。同年,尚未加入扶輪的史卡林奇與同事腫瘤學家愛德華‧帕特里奇(Edward E. Partridge) —— 他是伯明罕扶輪社社員 —— 開始與他的扶輪社友討論與斯里蘭卡的扶輪社合作事宜,推動他們自己的計畫。這兩個人推想,斯里蘭卡是一個小島國,人民相對受過良好教育。史卡林奇回憶道:「我們說,這是一個機會。這是一個可以根除子宮頸癌的國家。」她和帕特里奇建議該國的衛生部強化兒童疫苗接種率並修訂其篩檢指南,不僅使用巴氏抹片,還要進行人類乳突病毒感染檢測。
但他們並未直接傳達這樣的訊息。史卡林奇說:「我認為很多政府會對美國的影響力感到反感。」取而代之,她強調的是一種全面性的公共衛生策略。單憑醫生及政府無法治癒社會;他們需要社會的成員以及能夠促進社會連結的機構(如當地的扶輪社)的支持。公共衛生仰賴信任及 ―― 史卡林奇偏好的一個詞語 —— 可信度。史卡林奇可以提供「有證據基礎的策略」;斯里蘭卡人則需要將這個訊息帶給他們的政府。
疫苗接種運動對扶輪來說並不陌生。正如史卡林奇常提到的,世界衛生組織於1974年推出了一項全球疫苗接種計畫,目標是6種可以透過疫苗預防的兒童疾病,包括小兒麻痺。但10年後,小兒麻痺每天仍然在全球造成1,000名兒童癱瘓。當時已有技術來對抗這種疾病,但各國政府需要公民社會來加強對疫苗的信任及建立接種途徑。1988年發起的「全球根除小兒麻痺計畫」(Global Polio Eradication Initiative)納入政府及非政府組織,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國際扶輪。根據該計畫的統計,自其開辦以來,全球小兒麻痺病例已下降99.9%。
如今,世界在子宮頸癌問題上處於類似的情況:技術已經存在,這項疾病可以被消除。但史卡林奇提出了一個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必須先回答的問題:「我們如何把這些工具交到那些最需要它們的人的手上?」
因為斯里蘭卡的關係,史卡林奇 —— 這位年輕時在巴西加入扶青社的女性 —— 最終成為伯明罕扶輪社社員。儘管她在這個南亞國家取得了成功,心中仍然有些不安。2019年,她去找該社當時的社長菲利普‧拉斯洛普(Philippe Lathrop)。她回憶道:「我說,我覺得自己像個騙子。我們在斯里蘭卡服務工作,為自己取得的成就沾沾自喜,但我們自己這裡也有問題。」
他說,好,那妳想怎麼做?史卡林奇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發出笑聲。其實她當時還沒有具體的計畫。她告訴他:「但給我一些時間,我會想出點什麼。」而這個「什麼」最終成為從錢伯斯郡開始、遍及整個阿拉巴馬州的計畫。
史卡林奇對於鄉村貧困並非只有學術上的興趣。她於1962年出生在坎巴拉(Cambará),這是一個在聖保羅以西約200英里的小鎮。她說她的父母都成長於「極度貧困」的環境中。等到史卡林奇和她的兄弟姐妹出生時,他們家已經是「低中產階級」,她的父親是一位會計師,母親則是一位數學老師。史卡林奇的家人說,她繼承了母親的特質 ―― 意志堅強且熱心服務。「那個女人」,史卡林奇說,「她知道事情該怎麼做。」
史卡林奇8個月大時感染了小兒麻痺。她已經接種了第一劑疫苗,但需要接種第二劑時,她的身體狀況不佳。醫生告訴她的母親不用擔心,可以再等一個月。然而就在此期間,小兒麻痺疫情爆發,史卡林奇成為了受害者之一。當她大一點之後,母親會帶著裝滿疫苗的保冷箱,領著她挨家挨戶拜訪,史卡林奇會向人們講述她的情況,然後她的母親會說:「你們不會希望你的孩子也發生這樣的事。」
史卡林奇跳過一年級,16歲時從高中畢業。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想成為一名心理學家,認為這是幫助他人的一種方式,她也很擅長交談。大學畢業在巴西的一家慈善醫院工作後,史卡林奇獲得了一筆前往美國留學一年的獎學金。後來她到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攻讀博士學位,並在那裡認識她的丈夫。她計畫返回巴西,但在此之前,她想在履歷上增加一項成就。她說:「我知道這很膚淺,但我想要一張哈佛的文憑掛在牆上。」
她在這所常春藤聯盟學校找到了一年的臨床住院醫師訓練機會,她認為這次訓練很受用,但社交方面卻「很無趣」。在新住院醫師的迎新派對上,她與一位戴著領結、較年長的精神科醫生聊天。他告訴她,南方人在哈佛表現不太好。她問:「哦?你們收過多少南方人?」他回答:「我們收過兩個沒完成學業的。」她回憶起當時的情景,眼中閃爍著光芒:「我拿著啤酒向他敬酒,然後說,當你的樣本量增加後,我們再聊。」
她體會到了有時人們對南方會有偏見,而她回到了南方,最終定居在伯明罕,並決定永遠留在美國。阿拉巴馬州的地位,尤其是被全國當作某種笑點的形象,在對史卡林奇及其他人的訪談中不只一次被提及,即使是在讚美他們的計畫 —— 阿拉巴馬是第一個設定根除子宮頸癌目標的州 ―― 也常常帶著展現優越感的意味:「如果阿拉巴馬能做到…。」
然而,這裡有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為什麼是阿拉巴馬,而不是其他49個州?答案似乎是阿拉巴馬碰巧擁有合適的專家及熱心人士,並且他們碰巧在正確的地方:阿拉巴馬州立大學伯明罕分校的世界級醫療中心;一個展現支持的州公共衛生體系;挺身而出將這些機構與分散的鄉村醫療人員及脆弱的社區聯結起來的伯明罕扶輪社及其他社區夥伴。
再加上了一位特別充滿活力的公共衛生倡議者。用華納‧許的話來說:「就像大多數的事情一樣,如果你不開口,什麼都不會發生。而伊莎貝爾所做的,就是開口要求。」
將注意力從斯里蘭卡轉向阿拉巴馬的史卡林奇決定從錢伯斯郡開始,因為那裡的需求最大 ―― 而她在那裡誰都不認識。扶輪提供了必要的引薦。2021年,在拉法葉的一次扶輪社演講中,她認識了布奇‧巴斯比(Butch Busby),他剛剛從該鎮唯一的牙醫職位退休。身為前任社長的巴斯比同意在當地負責協調這項運動。在這些努力展開時,阿拉巴馬州公共衛生部的南希‧萊特已經在努力增加她自己部門對子宮頸癌的關注。她接觸許及史卡林奇;三人決定召開一次高峰會,讓伯明罕扶輪社及其他社區夥伴也加入了這場運動。
2022年秋天在伯明罕舉行的這場高峰會,代表「根除行動」在全州的正式啟動。這並不是一群醫生大老遠跑來聽演講的場合。史卡林奇與許都知道這場對話必須由前線人員來主導。許說:「我從這次峰會學到的一個人生教訓是,你不能任意假定人們、醫療人員及患者的處境。你必須瞭解他們所面臨的挑戰,然後制定策略,而不是先制定策略,再強加在他們身上。」他們聽到鄉村醫療人員覺得被忽視,缺乏資源,他們的患者在篩檢結果異常時沒有當地的醫院可以去。
取得醫療不易是該州普遍存在的問題。KFF健康新聞(KFF Health News)去年報導,在拉法葉僅有的兩名基層醫療醫生都計畫退休。巴斯比說:「拉法葉沒有婦產科醫生。大多數的婦產科醫生都在奧本-奧佩利卡(Auburn-Opelika)兩座城鎮(距離拉法葉約25英里)。對我來說,這只是一段路程,但我現在認識兩個人:他們和我上同一個教堂,他們是年長者,依靠微薄的固定收入生活,他們沒有交通工具。」
從那場高峰會衍生的「根除行動」策略包括三個面向:疫苗接種、篩檢及後續醫療。就跟史卡林奇大部分的職業生涯一樣,這一策略包括透過學校、郡衛生部門、行動診所等途徑增加醫療服務的可及性,也包括讓鄉村社區中受信賴的機構協助宣導。史卡林奇說:「這裡沒有巨額資金可用 ―― 真正的錢。這項行動的美妙之處在於它動員了相信這項使命的人。」就這一點來說,史卡林奇希望證明這是一種可以被其他州、公共衛生倡議者及扶輪社複製的模式。「根除行動」不需要10億美元的投資;它只需要大幅宣導,確保制度順利為需要醫療的患者提供服務。
因此,在拉法葉這樣的地方,儘管挑戰重重,工作仍然持續進行。史卡林奇在伯明罕說:「我指的是,你看到了所有的工作,」瞥了一眼她桌子上的報名表繼續說:「一、二、三…五個女人。這讓人沮喪。在一個有這種發病率的郡,只有五個?這讓我夜不能眠。我是說,如果需要挨家挨戶去跑…。」
但這正是「根除行動」準備面對的挑戰:每個人都在邊學邊做,根據成功與失敗滾動式調整策略。從某方面來說,這種方法似乎是史卡林奇職業生涯積累的知識及其支持理念的集大成,特點是謙遜、回應性,及 ―― 最重要的 ―― 相信事情可以改變。萊特說:「她讓你相信這是可能的,而她真的相信這是可能的。我有丈夫跟兩個孩子,下午4時半下班後我就回家。但伊莎貝爾不會。她時時刻刻都投入她的服務。你無法阻止她。她根本勢不可擋。」
史卡林奇說:「這是我做過的最有意義的事情。」該計畫將2033年設定為目標日期,但需要更長時間才能看到成果:現在接種疫苗的孩子在未來幾十年內才會面臨子宮頸癌的風險。而且短期內,篩檢增加可能意味著病例數也會增加。阿拉巴馬州不可能在10年內消除子宮頸癌,但史卡林奇說,設定這一時間是為了激發動力,展現一件大事,一件值得關注及參與的大事正在發生。她說:「如果我們需要動員社會,我們需要傳遞希望的訊息。」
儘管如此,勝利並非遙不可及。這完全是可以實現的。史卡林奇在她的有生之年見證了一種人類疾病 ―― 天花 ―― 徹底根除,另一些疾病如小兒麻痺,也幾近根除。她希望繼續推動這一進程,此紀念母親的遺澤。史卡林奇回憶道:「在她去世前,我曾問她:『妳是否曾想過我們會根除小兒麻痺?』她說:『在當時沒有,但我在盡我所能。』在她去世之前,她幾乎看到了它的根除。這非常棒。可以說:『我為此做出了貢獻。』並不是很多人都能做到。」但確實有一些人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