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廢墟中重生
2024/10/30  閱覽數 20  分享至


費里特‧賓澤特(Ferit Binzet)終於迷迷糊糊入睡。整個晚上,他的一隻貓在他位於土耳其東南部阿德亞曼市(Adıyaman)的公寓裡不停地喵喵叫,來回踱步。此時回頭看來,似乎這隻不安的動物早已感覺到這個夜晚的不尋常。
凌晨4時17分,賓澤特自己也感受到異樣。
巨大的轟鳴聲讓他及妻子從睡夢中驚醒。他們浴室的牆壁爆裂開來,碎片飛散到走廊上,廚房也塌陷下來。整棟建築左右搖晃,賓澤特向上帝呼救。
「請不要奪走我的靈魂。」
他們跑出不斷崩塌的家,迎向寒冷猛烈的暴雨。回頭一望,卻看見賓澤特當時與他們同住的弟弟呆滯地站在窗前,動也不動。此時,街道上翻滾著一陣陣混凝土的碎片。建築物搖搖欲墜。尖叫聲穿透雨點拍打在地面的巨響。
在經歷85秒的純然恐懼後,大地終於安靜下來。
賓澤特回到毀壞的建築內,拍醒了嚇呆的弟弟。他的妻子梅赫塔普‧賓澤特(Mehtap Bostancı Binzet)懇求道:「我們一定得把貓帶走。」他們挖開塵土和瓦礫,找到他們的兩隻貓,然後永遠離開了這個家。
耳其以致命地震聞名。這個國家位於三個主要板塊的交會處,而第四個較小的板塊則擠壓在這些板塊之間。(科學家常用的比喻說法是把西瓜籽夾在手指間並看著它被擠出來。)然而,2023年2月6日發生的這個7.8級強震依然是該國80多年來最強的地震。
震央位於土耳其中南部的卡赫拉曼馬拉什(Kahramanmaraş),靠近敘利亞邊境,距離阿德亞曼約75英里。科學家稱之為「連鎖斷裂」的現象撕裂了東安納托利亞斷層兩側緊夾的岩石,總長度達到驚人的190英里,部分區域的地面位移超過了26英尺。9小時後,規模7.5級的第二個地震襲擊該市北部,形成地震學家所謂的「雙震」,讓災情雪上加霜。
據某些估計,多達910萬人直接受到影響。這次地震在土耳其及敘利亞造成超過5萬人喪生,十萬多人受傷,數百萬人無家可歸。
遠離震央的地方,包括埃及、希臘、亞美尼亞,及伊拉克,都感受到了地震的震動。第一場地震發生時,2430地區總監埃姆雷‧厄茲圖克(Emre Öztürk) 當時人在離震央約300英里的安卡拉也被震醒。他在幾個小時內便與土耳其另外兩位扶輪總監 —— 2420地區的蘇瓦特‧貝桑(Suat Baysan)及2440地區的塞爾達爾‧杜魯蘇特(Serdar Durusüt) —— 進行了視訊通話,開始籌劃因應行動。貝桑說:「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試圖理解發生什麼事。我們立即意識到這次地震的威力。」
同一天早晨,他們制定了一項三個面向的計畫,該計畫後來發展成一個斥資數百萬美元的全球賑災行動:滿足緊急的救難需求、提供貨櫃屋城作為收容所,並解決從水處理到兒童教育等各種長期需求。
那一整天,所屬地區涵蓋災區的厄茲圖克打電話給住在災區的扶輪社社長及地區團隊成員。他得知有些扶輪朋友被埋在瓦礫堆下。最終,有6名扶輪社員及扶青社員在地震中喪生。
其中一通電話是打給賓澤特,當時他是阿德亞曼-尼姆魯特(Adıyaman-Nemrut)扶輪社的社長,儘管他個人也蒙受巨大的損失 —— 他才剛剛開始盤點自己的損失,但仍成為救援行動中的關鍵貢獻者。
為土耳其NTV新聞的攝影記者,賓澤特用手機記錄下他與家人從廢墟中逃生後的場景。他所在區域的建築物大約有五分之三已經倒塌。呼救聲隱隱從瓦礫中傳出:「救救我們,救救我們,我們無法呼吸。」
下午早些時候,他與弟弟去探望他們的母親。他們特別擔心她,因為她有阿茲海默症。門是開著的,護理人員已經離開,他們在屋裡找到母親,看起來神情困惑。她說:「我頭很暈,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力勸她離開,但她似乎迷茫到無法理解情況而拒絕離開。下午1時24分,第二次地震襲來。賓澤特跑到外面,眼看附近的一棟建築物倒塌。他的弟弟在陽台倒塌前跳下來。(他們母親當時還在建築物內,雖然第二場地震後仍倖存,但目前已經離世。)
受到第一場地震損害的建築在第二次地震中迅速被摧毀。賓澤特說:「這就像一部恐怖片。」當第二次地震來襲時,有些人正在家中收拾個人物品,另一些人從早上就被瓦礫困住,有些在下午時則因鐵門扭曲無法逃生。賓澤特的一位表親在早上獲救,卻在下午因附近的建築物倒塌心臟病發作而去世。
總計,賓澤特失去了41位親人 —— 一個無法想像的巨大打擊。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損失在像齋月這樣的節日裡會感到分外痛苦。以前,他會走訪15到20戶親戚的家,災難後,這個歡樂的探訪縮減到僅剩兩戶。在一年多後的採訪中,想到這些他禁不住流淚,並補充說:「我們這裡已經沒有人了,我們所有的親人都走了。」
但在地震後那幾天,他只專注在如何活下去。當時沒有食物,也沒有電。絕望之中,人們在幾個小時內清空市場的貨架。在第一個寒冷的夜晚,所有人都留在黑暗的街道上,尋找任何可以遮蔽的地方睡覺。賓澤特和另外6個人輪流在他姐夫的車裡睡覺。
在拍攝時,他無意間走進一個似乎成為避難所的體育館。他拍攝了一間黑暗的房間,裡面全是蓋著毯子的人。他問保全人員:「為什麼這些人都躺在地上?」保全回答:「那些是屍體。」賓澤特當場昏厥。

著土耳其南部各地的災情傳開,該國其他區域的扶輪社急切地想要有所作為。貝桑說:「大家都急著想立即運送物資,但如果你送過去,有人會接收嗎?有人能分發嗎?能確保這些物資送到需要的人手中嗎?」地震發生的第二天,他、厄茲圖克,及杜魯蘇特與各自地區的扶輪社會合,制定了他們的發展計畫。
他們迅速在6個重災城市設立了救援中心。指定的扶輪社員負責協調這些中心的業務,瞭解居民的需求,並傳達給捐贈者,以便他們能夠送來適合的物資。這三個地區的扶輪、扶青社,及扶輪少年服務團總共運送了超過200卡車的緊急物資,包括食物、水、發電機、電暖器、尿布、衛生棉、燃料、玩具,及屍袋。
厄茲圖克說:「土耳其的整個扶輪大家庭團結一致。我們運用了所有的力量,通力合作,為地震災民提供了一些救援。」
地震當天,震央的氣溫只有華氏37度(約攝氏3度),隨後幾天的氣溫降至零度以下。某些區域的暴風雨轉為暴風雪,倖存者不僅要面對寒風刺骨,還要防範失溫。2440地區已經有一批現成的帳篷,立刻在地中海畔的伊斯肯德倫(Iskenderun)建立了一個帳篷城,扶輪社員負責管理這個帳篷城超過一個月,直到該國的災難救援機構接管。貝桑說:「我們是當時第一個進駐該區域的非政府組織。」阿德亞曼和克里克汗(Kırıkhan)的帳篷城也隨即建立。扶輪社與「庇護箱」 (ShelterBox,扶輪的災難救助夥伴)合作,分發了超過2,500個帳篷,並與當地領導人接洽,對該組織的救援工作發揮關鍵作用。
接下來的40天裡,厄茲圖克來回奔波於3個帳篷城、6個協調中心,及他在安卡拉的家,回報所見,並計畫未來的做法。貝桑及杜魯蘇特也同樣走訪現場,掌握需求並提供幫助。
與此同時,全球的扶輪社員也動員起來支持他們的工作。地震發生後幾個小時內,時任國際扶輪社長的珍妮佛‧瓊斯(Jennifer Jones)便啟動扶輪的災難救助行動,不到一週內,扶輪就設立了一個專門的災難救助基金,收到超過270萬美元的捐款。更多援助行動使用扶輪基金會的全球獎助金,總額約140萬美元。這些計畫侷限在土耳其,因為扶輪在敘利亞沒有會員社,而該國長達十多年內戰所引發的人道主義危機更因地震而惡化。
來自全球扶輪的救命物資及直接捐款源源不絕湧入,志工亦然。一位來自印尼的扶輪社員兼醫生在寫給厄茲圖克的訊息中說:「我正帶著醫療物資前來,兩天後就到。」這位醫生在帳篷城裡住了好幾個星期,為災民提供治療。
今在阿德亞曼,孩子們在街頭騎自行車及玩耍,人們一邊交談,一邊吃著一盤盤烤肉,每天5次的穆斯林祈禱提醒音樂透過擴音器播放。儘管生活的許多方面一切如常,但在某些方面卻似乎停滯不前,就像矗立在市中心的鐘樓一樣,它四面的時鐘都凍結在4時17分,第一次地震發生的時刻。
在災難發生之前,阿德亞曼以其考古遺址與現代建築的融合、壯麗的自然景觀、杏桃,及開心果而聞名。如今,曾經被高樓遮擋的山脈再次成為城市的背景。受損建築的殘骸及廢棄的商家與大面積的瓦礫堆並列。遠處的起重機不斷提醒著,阿德亞曼正處於漫長的過渡期。
這一帶的扶輪社員都很熟悉阿德亞曼。這個省份是每年陪同殘障人士攀登尼姆魯特山(Mount Nemrut)之計畫的舉辦地點。這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證的世界遺產有一個西元前一世紀希臘-波斯王國統治者的陵墓,有巨大石像及雕像。扶輪的救援工作集中在這裡及地中海沿岸的哈塔伊省(Hatay),這些地方受災嚴重且有著強大的扶輪文化。厄茲圖克說:「一個扶輪社可以改變一個城市的命運。如果阿德亞曼及哈塔伊沒有扶輪社,我們可能無法提供這麼多的援助。」
他談到費里特‧賓澤特時還提到了「費里特效應」。厄茲圖克說:「他總是在現場,瞭解需求。阿德亞曼應該為費里特立一雕像。」
賓澤特出生於阿德亞曼,一生都居住在此。他於2008年加入扶輪。身為一名記者,賓澤特擁有傳播技巧及影響力能夠為這座城市發聲。舉例來說,在地震發生後的初期,他拍攝了一段廁所裡溢滿排泄物及衛生棉的影片作為報導。在新聞播出後,該區域各地的人紛紛送來了衛生用品。貝桑說:「他天生就是個溝通高手。」
他的妻子梅赫塔普是一名攝影師兼設計師,在地震後不久加入了阿德曼-尼姆魯特扶輪社,並在2023-24年度擔任社長。
阿德亞曼成為扶輪社員在災區所支持的4個貨櫃城之一,這是他們計畫的第二個面向。扶輪社員的捐款總共提供了350個小型組合屋。位於阿德亞曼北邊的臨時城市包含兩條由扶輪贊助房屋組成的街道:想像街(Imagine Street)及希望街(Hope Street)。
這些經過改造、排列緊密的貨櫃提供了足夠的空間容納基本設施,如廁所、淋浴、炊具、床鋪、空調,還有電視、門廊、花園等居家舒適設施。
74歲的薩黛特‧皮西里奇(Sadet Pişirici)獨自住在扶輪提供的貨櫃屋內。她說,在地震前,她過著「體面的生活」。她的願望與土耳其各地的倖存者相呼應:她希望孫子孫女能上學,成為積極的公民;她希望自己保持健康,能夠繼續維持行動力,享受生活。
與這座貨櫃屋城的數百名居民一樣,皮西里奇受益於距離她家不遠的扶輪野戰醫院。這家醫院自2023年4月開始營運,每天服務約200名患者。醫院配備有自己的發電機、救護車、監護及超音波設備、血液檢驗室,以及供醫生換班時使用的淋浴間。
今天,主治醫生梅蘇特‧科卡達伊(Mesut Kocadayı)坐在一位患者旁邊,周圍是醫院的白色帆布牆。在該市行醫的他在逃出自己家後,立即開始為其他倖存者治療。
倖存者受傷程度嚴重,許多人不得不截肢。當這座城市連埋葬死者都困難重重時,醫療系統一度崩潰。但從中國到瑞典的其他醫療工作者陸續來到阿德亞曼提供幫助。
科卡達伊說:「最艱難的是頭三四天,因為沒有電、沒有水也沒有暖氣。」人們失去了食慾,罹患疥癬及胃腸疾病,還要忍受惡劣的衛生條件。有些傷害將持續一輩子。

難影響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從扶輪社員支持的計畫種類繁多可見一斑:興建水處理廠、為農民提供種苗及牛隻、開設獸醫診所等。貝桑說:「扶輪在這裡做了非常了不起的工作。人們正努力重建與重塑他們的生活。看到這一點著實令人欣慰。」
然而,談到扶輪救災計畫的第三個面向 —— 永續的長期計畫,或許最適合從一所幼兒園開始說起。
在阿德亞曼的一所幼兒園被摧毀後,來自日本扶輪社員的資金幫助從頭興建了一所新學校。
在一次參觀中,一群扶輪社員在接近學校入口時,以熱情的merhaba(土耳其語的「你好」)與校長澤莉哈‧厄茲萊姆‧阿特勒(Zeliha Özlem Atlı)打招呼。最近假期的裝飾品仍然掛在玩具和兒童椅之間。校長的目標是將這所幼兒園打造為阿德亞曼最好的幼兒園。
她已經取得了巨大進展。她說:「孩子們需要玩具及書籍等物資。有了扶輪的支持,他們什麼都有了。」這所學校位於城市的邊緣,她說,沒有人相信這裡會有如此漂亮的學校。
她說:「我的第一個計畫是帶他們去看戲劇和電影。」她解釋說很多學生從未有過這樣的機會。「然後,我想帶他們去其他城市,因為他們只見過阿德亞曼。」
對於阿特勒來說,這所學校就是一個大家庭。她說:「老師們也有創傷;有些人仍住在貨櫃屋裡。我們像家人一樣互相支持,我們不用同事這個稱呼。我在這裡不是校長,我是他們的大姐姐。」
阿特勒說,現在這些孩子比一年前好多了。每天早上,他們都會擁抱老師,後者已經成為了他們的榜樣。她說,大多數孩子將來都想成為老師。
塔普和費里特‧賓澤特夫婦從車裡走出來,步入他們舊社區的寂靜之中。遠處一座清真寺的擴音器傳來熟悉的祈禱提醒聲,偶爾經過的汽車聲響是唯一與之抗衡的聲音。他們舊公寓的殘骸仍散落在街道上,直到該市將來清理掉這些瓦礫為止。
他們在13年前結婚後搬進了這棟建築,但有一天,這裡的殘存碎片都會被抹去。費里特‧賓澤特說:「我所有的記憶都在這裡。」
混凝土和玻璃在他們的腳下發出嘎吱聲。他們呼喚著他們在地震前照顧的流浪貓。這隻名為Gece(意指「夜晚」)的貓如預期出現。
地震後,他們兩人尋求幫助來處理情感的創傷。他們的治療師建議用正面的記憶來取代痛苦的回憶。這就是他們每隔兩天來到舊家,餵食流浪貓的原因。這有用,但仍然很艱辛。梅塔普‧賓澤特說:「每次我來這裡,都會再度想起那一天的情景。這並不容易。」
他們記得逃離房子的那一刻,記得第一場地震的聲音。他們也感受到其他像他們一樣努力克服倖存之苦者的痛苦。「我們無論往哪裡看去,總是想起我們所愛的人。我們也承受著他們的痛苦。」
但他們發現,幫助他人能幫到自己。他們的樂觀及感恩逐漸浮現。費里特‧賓澤特說:「感謝上帝,我們在世界各地都有朋友。」貓咪夜晚在附近的水泥牆上觀望著。他說:「說『感謝上帝』總比說『但願當時…』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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